【叶黄】Scarlet Wolf · 1-9


整理性重发,前文有修改

希望这段时间能完结

只是说说

看着还剩下2/3的提纲哭出来





(一)

叶修百无聊赖地转动杯子,看着杯子里面姜黄色的澄澈液体不停地上下漾动。他已经记不起来上一回他坐着等别人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上上上个世纪,又或许是更久远的年代。

他把烟灰磕进杯子里,暗灰色的粉末在打着泡沫的漩涡里沉浮。若是有哪个精通占卜的疯疯癫癫的吉卜赛老女巫在这里,她准会神经质地瞪大双眼,惊恐地说她从这景象里看出了甚么不详。

叶修撸起袖子,看了眼表,还有半分多钟到5点20分。按照那个老家伙的脾性,那人该是过来了。

他在心里数了三下雪狼嚎叫的时间,再抬起眼皮的时候,点唱机的歌结束了,周围熙熙攘攘的琐碎谈话声也终止了。每个小时的整点过20分钟或者差20分钟到整点的时候,所有人才会同时闭上嘴巴。而叶修听说在别的国度,这段静默被称作天使降临。

他对面出现的套在浅色西服里的年老男人,咧开嘴巴,朝他做出一个露出牙齿的扭曲微笑。

叶修也向他回了一个只停留在表皮上的笑容,这个老不死的,他在心中这样暗暗咒骂的一句。

老人,他喜欢别人叫他星期三,回过头打了个响指,唤来穿着粉色套裙的女侍应生,这个略丰满的女人配上嫩粉色的裙子活像一只鼓鼓的蜜桃,“一杯威士忌。”

说完之后,星期三转过身来,他把十根粗糙的手指交握在一起,故作正经地清清嗓子,“也是好久不见了啊。”

这句话也是废话,叶修想,对于他们几乎无尽的岁月而言,一个世纪什么都不算。

“也是啊,怎么着?看着您老在现世过的挺舒坦的,也不什么时候回去看看?”叶修说。

“该死的,年轻人不要一见面就说这么恼人的话题,”星期三活动了一下肩膀,“如你所见,我在这里待得挺好的。咳,回去?回去除了多了一大堆要处理的烦心事之外,还有啥?”

没错没错,叶修在心里转了转眼珠。这是他唯一对这个老骗子不那么反感的地方,至少在某些方面自己和他还是挺像的。

“而且啊,”说着,星期三脸上露出一种从铁丝网那头偷到美味的狐狸一样得意的神情,“现在那边不是相当乱么?”

终于谈到这个话题了,叶修想。他的眉头跳了一下,“关于这个,我知道的不多,这种小打小闹的事情这么多年来还少么?没有其他的地方的家伙比你我的同族还嗜好纷争了吧。”

正说着,打着哈欠的女侍应生啪地一声把星期三点的威士忌放在桌子上。

“哟,你还不知道?”星期三眯起眼睛,这个动作使得叶修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颜色略微浅淡的左眼,“这回可不是小打小闹的级别,说起来还不是你父亲搞的鬼?”

“呵,”叶修笑了一声,他的笑里掺杂了几分不屑的情绪,“那又怎么样?反正现在我们都不在那里,上面发生什么都和我无关。”身体略微向前一倾,他有一双真正犬科动物的眼睛,“还是说你怕了?”

若是在城里,叶修或许还略微忌惮着星期三的力量。但是现在他们可是在现世,在如今没有丝毫信仰的现世,对于连存在本身都建立在人类信仰上的神明来说,在此处和叶修为敌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星期三的眼神冰冷,“我奉劝你说话还是注意点儿,小朋友。我只是劝你别打什么歪主意,现在他们还没有把长矛戳进对方的屁股纯粹是因为我们还没回去,你也最好老实点。”

叶修从衣兜里摸出一个银质的打火机,打火机上浮刻的狼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老实跟你说了吧,我对你们这辈子的爱恨情仇一点兴趣没 有,” 他咔地点燃手指间夹的烟,张嘴叼住,从他嘴唇开合的间隙可以看到一星闪亮的犬齿,“但是我也奉劝你不要出现在我眼前。我也知道你不怎么待见我,正 好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就回去找你最喜欢的金发女郎去吧。”

一大团淡蓝色的烟雾从叶修的指缝间炸开,像是一场微缩的小爆炸的余烬。

“你要真这么干我能说什么?”星期三一口喝干了杯里残余的液体,“咳,所以我才讨厌你们这种小鬼。”

 

与此同时,黄少天正躺在他们头顶正上方的屋顶上闭目养神,他的羽毛感受到的温暖黏稠的空气流动告诉他今晚或许有一场风暴要来。

叶修或许能赶在风暴到来之前脱身,或许不能。

黄少天在心里哀叹了一声,不管怎么说,他都非常不擅长应付北欧系的家伙,叶修算是个例外。

他金色的睫毛在风中抖了抖,黄少天不自觉地晃了晃头。一声短促沙哑的嘶叫颇为突兀响起。

他睁开眼,看着落在面前的两只乌鸦。

这就是我不喜欢北欧的第二个原因,黄少天想,乌鸦太他妈烦了。

这两只羽毛漆黑的鸟有小犬那么大,他们离的黄少天那么近,以至于可以闻到他们身上清晰的血味和腐肉味,脚爪吧嗒吧嗒打击着瓦片,发出清脆的叩击声。

“啧,”黄少天揉了揉头发,直起腰,“你们两个离我远一点好不好,好不好?我都闻见你们今天吃的午饭味了,好恶心的好吧,我可是半个素食主义者。”

那两只乌鸦一动不动,反而用他们黑的像罪恶一样的眼瞳直勾勾盯着黄少天,让人浑身寒毛倒竖。

“你们真的好烦,简直有老叶一半烦了,”黄少天朝他们狠狠地剐了一眼,迅疾地打了个响指。一道风铃草蓝色的冰冷火焰紧擦着胡因,或者说是穆因的下眼眶飞过去,他惊叫一声,扑腾着翅膀腾空而起,他的同伴一看事情不妙,也跟着他离开了。

黄少天不屑地朝他们吐了吐舌头,转过身向下一看,却看见叶修已经在门外朝他招手了。黄少天把身子一蜷,回到鸟形,翅翼一展,向下滑翔落在叶修伸出的右臂上,就像一颗金子铸成的流星落进叶修的怀里。

“比我想象的要快么,老叶。”黄少天满足的抬起下巴,享受着叶修在他下喙那里绒毛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挠。

“老骗子意外的没有那么难缠,”叶修用两根手指搓搓黄少天的尾羽,“反而让人有点担心啊。”

“那不是正好?你不是不想和你们那边的人再扯上关系?之后就别再见面了,”黄少天咕哝了句,“说实在的,我也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一样。”他打了个寒颤。

黄少天向前一扑,从叶修的领口飞了进去,落在夹克和衬衫之间,随即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热爱一切温暖的东西。

“快走吧,老叶,再磨叽一会儿风暴就真来了。”

叶修把烟头扔出车窗外,摸了摸黄少天的头顶以示安抚。

在远处,红的像是被铁溶液浇过的云朵一层一层地挤压堆积在地平线之上,之下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只有寥寥几根垂死的仙人掌低头丧气地苟延残喘。同样是赤红色的光线穿透云朵溅在地上,看着让人胆颤心惊。

“是啊风暴就要来了。”叶修喃喃自语。




 (二)

“所以说……”黄少天用爪子尖“哒哒”地敲着窗玻璃,“老叶你出门前就没有稍微检查一下油箱么?”

叶修自知理亏,也就自动无视了黄少天在他耳朵旁边重复播放的“老叶你行不行啊,行不行,”的Rap。

面前仪表盘上油量表的指针惨兮兮地指着消耗殆尽的临界值,出门前没看还剩多少油算是一个大失误。

叶修刚想掏根烟,又突然回忆起来上一根确是烟盒里最后一根了。今天真是霉透了,他烦躁地蹭了蹭鼻子尖,八成都是那两只破乌鸦带来的坏运气。

黄少天从窗外飞进来,在副驾驶座上团成一团。

“我去,老叶,现在怎么办?汽油这玩意你可变不出来吧!别跟我说要自己飞回去啊,这么远要累死人的!”

“飞回去也不是不行吧,少天你看今天的还是有太阳的,你飞应该不会多累的。”叶修边说边在随身的箱包里翻找着什么东西。

“滚滚滚滚滚滚,告诉你多少次了我不会光合作用好不好好不好?”   

“是么?”叶修直起腰来,“既然不想飞的话就请少天帮我个忙呗?”

黄少天回过头看到叶修脸上的表情不禁打了个寒战。凭他认识叶修这近两百年的时间,他敢朝冥河发誓,这家伙绝对一定百分百想了一个又馊又贱的主意。

 

黄少天振动翅膀飞到了他所能飞到的最高的高度,他几乎都可以感受到一颗一颗风的粒子从他每一根羽毛的细绒旁擦过。

黄褐色,在他的视野范围以内只能看到这种像是泼在衣服上的咖啡渍一样板结的颜色。州际公路上也真是贫瘠的紧,柔软的沥青路弯弯绕绕流进交界的另一头。

黄少天眨眨眼,把全部注意力投向他们来的那个方向。也是天给了他一副好视力,在阳光能普照到的地方都是他的视野。黄少天叽叽咕咕地在心里吐槽叶修给他这个差事简直是暴殄天物。

不过别说还真让他找到了,黄少天注意到在他视线所能到达的尽头腾起一层纤薄的烟尘,在烟尘底下是一辆模样有些古怪的纯黑跑车,转动的四轮颇有些飞扬跋扈的味道。

Bingo,就是它了。

黄少天刚打算调转方向回飞,忽然一阵细微柔软的倦怠感和无力感,或者说是饥饿感,从胃部蜿蜒着涌了上来,对于黄少天而言,这种感觉熟悉到令人作呕。

看来又得去找个有人的地方了,黄少天有点烦闷。

他在空中打了个转,头朝下俯冲下去,最后轻轻巧巧的落在叶修的前车盖上。

他膝盖跪着,身体向前探,用指关节敲了敲车前玻璃。

“喂喂,老叶你能听见么?能听见我说话么?”

叶修把车靠背放低,懒洋洋地躺在上面。听到黄少天的声音,他一抬眼皮,“能听见…找到了?”

“当然是找到了啊,老叶你是在怀疑我的能力?”看见叶修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黄少天就有点气不打一出来,“倒是你的馊计划准备好了没好了没好了没?”

叶修没答话,只是用手指敲了敲窗外,黄少天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车前方的路面上隐隐亮着一排古怪的灰色符号。他不认识,但是黄少天清楚那是叶修的如尼文字。

黄少天翻了个白眼,看来叶修干这事儿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瞧这手法熟练的,只是,他想,有点儿对不起那辆奇怪黑车了。

黄少天从车窗玻璃的罅隙钻进来,又回到副驾驶上他熟悉的那个坐垫的窝里。

叶修眯起眼睛看着车上的电子表。过了大约五分钟,黄少天已经能隐隐听到嗡嗡的引擎声,这车的速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快,黄少天有些惊讶。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那辆奇怪的黑色轿车就风驰电掣地从他们车旁边掠过,轮胎碾过叶修留下的如尼文魔法,然后旋即用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减速,最后停了下来。

“啧啧啧,用魔法戳人轮胎,老叶你也真是够损的。”黄少天撇撇嘴,拧开车门翻身跳了下去。

在这夏日挣扎的最后时刻,阳光晒的沥青公路有点儿融化,鞋底踩上去发黏。 黄少天向前走了两步,手臂忽的被叶修拉住了。

等等,跟着他下车的叶修无声地比出口型。

还没等黄少天反应过来,面前忽的腾起让他全身羽毛都悚然战栗的热浪,那是黑色的火焰用排山倒海一般的气势涌了过来

叶修迅疾地抽出怀中的千机伞,轻轻巧巧地撑开,像暴风雨高潮一般的火焰贴着伞面滑了过去,而叶修和他身后的黄少天则未伤分毫。

“少天啊,看来今天真的是运气不佳,”叶修说,“是因为那两只乌鸦?今天碰到熟人的几率有点大啊。”

说着,透过被热浪扭曲的蒸腾空气,黑色轿车的驾驶舱向上滑开,迈出一个套着考究黑色西装的男人,他的手上戴着同样黑色的皮质手套,脸上还罩着一副巨大的墨镜。当他站在地上的时候,黄少天发现他的身材挺拔又高大。

他看到叶修,似乎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但是那表情融化的极迅速。

“能活到现在你也真是不容易啊。”

男人一把掀掉脸上的墨镜,他瞳仁里跳动的黑色火焰显得格外凶暴。

名为孙哲平的伊夫利特脸上的笑容在近黄昏的光影里带着邪气的味道。

 


(三) 

得,这回又有是他乡遇旧知,债主。叶修想,还真有喝口凉水都能塞牙的时候。

他干笑两声,向前蹭了两步,“哟,这不是大孙么?最近过的可好?”

“在碰到你之前过的挺好的。”

“…………”

叶修继续在心里狠狠诅咒了一遍黄少天的好运气,这只死麻雀居然随手一挑都能挑着这样的好猎物。

这时候,半天沉默不语的黄少天终于反应过来,“你是…孙哲平?”,他的眼神闪烁不定。

叶修这才回想过来黄少天是没见过孙哲平的,毕竟早在他出生之前很久,孙哲平就离开了城。

而孙哲平也注意到了叶修旁边的黄少天,他从头到脚把黄少天打量一遍,脸上露出了些许恍然大悟的神情。

叶修打算不让孙哲平开口了,他赶在孙哲平之前抢白道,“诶老孙啊,轮胎的事儿我对不住你,但是你看现在咱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也不想两条腿走回去吧?这么着,你把汽油借我,我开车把你送回去行不。”

“叶修你是在逗我么?我这车是烧酒精的。”孙哲平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

叶修,“………”

黄少天,“………”

叶修终于咂出来为啥这车瞧着奇怪了,奶奶的没尾气。

孙哲平叹了口气,把手机摸出来嘀嘀咕咕打了个电话,半天之后叶修才看见他啪地一声合下手机。

“我打电话叫救援了,顺便让他们帮你带汽油过来,在那之前先等着吧。”

“呵,又欠了你个人情。”

“别,你不给我捣乱就算还我这人情了。”孙哲平说的义正言辞。

“老孙你这可就太抬举我了,”叶修转了转眼珠,“不过老孙你这车也够牛的,之前没见过啊。”

“你说它啊,”孙哲平侧过身拍了拍车门,“没上市呢,我先跟他们研发部打了个招呼,开出来玩玩。”

“靠啊,开出来玩玩。”黄少天嘀咕了一句,拍拍翅膀飞到车前倒着落下去,想看看这车到底什么来头。

结果他的视线刚一扫到车头,就发出一声尖叫,翅膀一撒劲儿,“咣”地一声砸在车前盖上。

叶修,“………”

孙哲平,“………”

“啧啧,”叶修晃过去,颇有些嫌弃地用两根指头提着黄少天的翅膀把他提溜起来,“少天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正说着,他也往前面瞟了一眼。不看还不打紧,这一看叶修就打了个哆嗦,手一松,黄少天再次砸在车盖上,声音比上一次还响。

但他叶修是什么来头啊,岂能被这点小事吓到?很快意识到刚刚的失态,叶修干咳了一声,回头望着孙哲平,“交个朋友?”,目光正直又热切。

孙哲平,“………………………你滚”

“咳,这不是开个玩笑么?”叶修不动声色的用手握住黄少天往衣兜里塞,其间他自动无视了黄少天发出的,“诶哟卧槽,老叶你掐死我了喂!你放我出来, 你兜里太黑了听见了没有!”诸如此类的反抗,“你过得不错就成,其他被驱逐的家伙过的多惨的都有,基本上惨的不都是心里端着一口气?也是蠢。”

孙哲平笑了笑,“当年都是些年轻气盛,现在想想以前狂成那样,也怨不得别人。”某种神情冲淡了叶修记忆中孙哲平脸上总是挂着的年轻张扬的锐气,而这种神情常常能在一些年长的物事上见到,比如说年迈的战马,再比如说收回鞘的长剑。

“刚开始从零做,慢慢的钱啊,资本就能攒下来。叶修你说还有谁能比我们这群过去被顶礼膜拜的家伙更懂人?摸清了他们的那点小心思往后就太容易了。这么些年也算是闯荡出来了。”

“信仰呢?”叶修问,“靠你手下的那群家伙??”

“是啊,”孙哲平说话的时候,太阳又向下偏了个角度,“本来我就是听取别人愿望的神。他们把自己的欲望和精力献祭给我,我再回馈给他们所渴求的财富,收支平衡,各取所需。”

“老孙你有够聪明的,”叶修用脚尖踢开一块被阳光晒的炽热的石子,“我没见过几个家伙能收集到供得起自己的信仰。毕竟现在的土壤对于我们这种东西来说…”他指指地面,“太过贫瘠了。”

孙哲平哼了一声,“我记得你是不用信仰的吧,啧,我一直想不通你得是多强大的怪物才能不靠任何外力活下去。”

“没什么难的,”叶修笑了笑,“我只是比任何人都坚信我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而已。不过,这家伙就不行了。”

“你说的轻巧…”孙哲平摇摇头,“能靠一己之力抵抗世界意志力的你可是头一份儿。”他抬起手腕瞄了眼表盘,而他身后的影子被斜阳拉的越来越长。

突然,孙哲平像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最近城里的传了些不太好的事儿,你知道吧。”

而叶修早料到孙哲平会说到这事,他在下面待了这么多年,情报源想必少不了,城里的事情说不上了若指掌也能知道个透彻。

“嗯,有点儿,”他也用岛国人谈论天气的语调回应,“不过反正我老头子那边和阿斯加德不对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碍事。”

“是么?”孙哲平又瞟了眼手表,“不过这回可有点真刀真枪的意思了,听说现在城里已经开始划开阵营了,毕竟…离那个说法的日子近了不是?”

叶修嗤笑了一声,“老孙你难道也真老了么?我还没说什么呢。现在我和老骗子都在下面,城里那帮人谁轻举妄动都不是事儿。只要我家老头子还没有把脑子烂光就不会有什么行动,对面也一样。”

“这种话也只有你这家伙能说出来,”孙哲平有些无奈,但是片刻之后,他露出有些凝重的神情,“不过你必须听我一句,别回去。”

“呵,”叶修叹了口气,“老孙你这算是关心我这条命么?”

而孙哲平的坦诚出乎叶修的意料。

“算是吧。”他这么说,“毕竟没了你会有点无聊。”

“你这家伙……受不了你”叶修耸耸肩。

“来了。”而孙哲平最后看了一眼手表,说出这么一句。

“啥?”叶修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头顶“嗡嗡”传出拍击空气的声音,然后硕大的阴影就从空中压了下来。他的脸顿时黑了一半。

直升机。

该死的有钱人。

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天上的直升机就垂下来一截绳梯,又掉下来一个黑色的箱子,不消说,这大概是汽油了。

这时叶修只觉得衣兜里的手心一空,黄少天把时间往后一退,又把自己活生生变小了一号 ,才挣脱了叶修的束缚,钻了出来。

结果一飞出叶修的口袋就被直升机的风压拍的在空中打了个滚,他挣扎着恢复人形,落在叶修的车顶上。

叶修侧头一看,确发现黄少天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张佳乐……”黄少天犹疑了一下,“那家伙现在在老韩那里做事,反正现在过的不错。”

孙哲平愣了一下,片刻之后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的笑里带着竟是股疯劲儿,等他支起腰来之时,脸上凝重的表情却像是被血洗过一遍,一扫而空。

叶修也笑了,孙哲平这家伙也是不会变的,这一条简直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是条真理,和他转性一比,就算有天他家老头子和对面的老骗子握手言和都不稀奇。

孙哲平一手握住绳梯,一手指着黄少天,目光却是对着叶修的。

“这小鬼,当初你追他是不是费了一番功夫?”

“可不是?差点还把我这条命丢了进去。”叶修眨了眨眼。

他顿了一下,“不过结局不错。”

孙哲平又是一阵笑,就这片刻,直升机已经带着他飞远了。

等到他彻底离开了视线,叶修才想起来没道别,不过他自己不在乎,想必孙哲平也不在乎。

叶修向前走了两步,拎起汽油,忽然想起一个他很在意的问题,“对了,少天你不是不认识孙哲平?那你怎么知道张佳乐??”

“那街上的小报他俩的那档子事儿都翻来覆去写了多少个缠绵悱恻的版本了?我已经不记得看到多少个妹子翻着他们俩的小说哭的梨花带雨!哦对了,老叶,这俩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叶修重重地合上油箱,“我估计他们两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在叶修的印象里,这么些年,张佳乐和孙哲平这两个人兜兜转转,跌跌撞撞,在旁人眼里简直美好的一塌糊涂。现在两个人心里揣摩一下,估计都想扇自己一 巴掌。那时候就靠着那股狂劲儿两眼一抹黑向前冲,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到最后疯也疯过了,狂也狂过了,结果自己心里那点儿小心思自己还没捋顺。

那能怎么着?

不过,能在那年轻还带着鲜亮劲儿的年岁里碰到那么一个人能陪着你疯,陪着你笑,一举一动都牵肠挂肚,揪着每根神经,每次狂过之后都能边数对方身上的伤口边笑,叶修倒是觉得孙哲平和张佳乐都捡了天大的便宜。

而张佳乐估计把他这辈子全部的运气都花在遇见孙哲平身上了。

叶修钻进车里引燃了发动机,黄少天也跟着爬上了副驾驶座,这时候太阳已经紧擦着地平线了。

黄少天忽然打了个寒颤,他抱着双臂,瑟缩了一下,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面对着不可名状恐怖的惊惧。

“老叶……”他的声音干涩地像是没上油的齿轮,“下回停车找个人多点的地儿。”

“啊,我知道了。”

 


(四) 

这是一个暗灰色的房间,墙壁上粘着一块又一块的黄色污渍,男人从堆成山的比萨外卖盒里探出头来,愤愤地骂了一句。房内混杂着潮湿的霉味,变味的奶酪和大麻的味道。

这间房间里有一张沙发,卡其色的布套上满是香烟烫出来的焦圈,旁边有个小小的木头茶几,上面摆这个电子钟,莹绿色的光幽幽地照出房内破败的阴影。

现在正是午夜。

似乎是为了应和这恼人的气氛,门铃一直在锲而不舍的响着。男人依稀记着半个月前它就因为没电而几乎宣告报废了,不知为何今天如此的精力充沛。

门铃停了两秒,随后以更加尖厉的声音再次响起。

男人慢慢从地板上蹭起来,起身时一脚踢到空的啤酒罐,在地上叮叮当当滚了好几圈。他又骂了一声,继续把这笔账记在这个不速之客的头上。

他粗鲁的拉开门,却有点惊异地发现门外站了一个年轻人。他脑袋上扣了一顶棒球帽,帽子压的很低,只能看到他尖尖的下巴。

“干什么呢!小鬼!还不给我滚?!下回再恶作剧就让你尝尝这个的厉害!”说着,男人威胁地挥了挥拳头。

“哈哈”,年轻人干笑了两声,“这位先生您先别急嘛,这是我的名片,”他低头从夹克里掏出一张名片就递进男人手中。男人一把就将那张名片揉成一团扔进昏暗的楼道角落里,他只借着点微光看到名片上印着一只奇怪的蓝鸟。

年轻人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先生我们只需要一点您的配合,您放心不会浪费几分钟……”

他喋喋不休的说话方式真的把男人给激怒了,他一步向前,揪住年轻人的领口,“我跟你说,你这样的小骗子我见多了!赶快给我滚!”

他的动作幅度之大以至于年轻人头上扣着的棒球帽都掀掉了,帽子落在地上噗地震起一小撮尘土。

年轻人很不情愿的咕哝了一句什么,男人没有听清。事实上从他看到那个年轻人的眼睛那时起,他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他两只浅色的眼珠里跳动的分明是有生命的火焰。

男人惊惧地松开手,生生退后了两步。他感到两腿有点发软,后背浮起了一层白毛汗,潮乎乎地把衬衫黏在身上。喉咙像着了火,他不自觉地吞了好几口唾沫。

“先生您要是刚才像这么配合的话,我也不用费这么大劲儿了不是么?”趁着这个机会,年轻人抢先一步跨进门来,向后一踢,将门关上。

“是这样的,”他眨了眨眼,“我就是在这里问您一个问题,”

“请问您想不想重获青春呢?”

男人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年轻人绝对是已经疯了,他这辈子听过不知道多少奇怪的事情,哪件都比不过这个年轻人口中逐字吐出来的这句话奇怪。他想转过身打给警察,告诉他们这里有个擅闯民宅的疯子,但是刚刚他脑子中的混沌似乎还残留着效用。

男人鬼使神差地点点头,他现在感觉很奇怪,像是肠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烧的他某个部分又硬又痛。一个古怪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型,硬结。

年轻人笑了一下,伸出手臂,将几根手指搭在男人的手腕上。然后男人只感觉被年轻人皮肤碰触得到的地方随着心脏一同跳动了起来,他深深的呼吸了一下,却是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年轻的活力在血脉中奔流。

年轻人抽回手,刚刚那种满足的活力就像阳光下的薄冰嗤嗤融化了,男人不满地哼了一声,“喂!你刚刚又是搞什么鬼。”

“吭,”年轻人用食指挠了挠脸颊,“是这样的,如果要继续下去的话还需要一点辅助……这么说吧,你能不能崇拜我?”

“你说什么?”男人竟是有点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说……”年轻人一撇嘴,“哎算了,你就跟着我念就好了。虽然自己说有点羞耻…”说后半句的时候他的声音忽然轻下去了。

他清了清嗓子,“我崇拜你的眼睛,我崇拜你的手指,我崇拜你纯蓝无垢的火焰。”说这话的时候,年轻人的眼睛璨若星辰。

男人徒劳的张了张嘴,他的唇舌完全脱离自己的控制,以至于只能乖乖重复年轻人口中古怪的话语。

然后,他在血脉里感受到了激流。

凶暴的激流狂躁的挣脱桎梏,一往无前地冲进四肢百骸。男人惊恐地颤抖着,这是活力。他急促地喘息着,器官滚烫,体会身上的重量,膝弯紧贴着冰冷的地板,活像犯了羊癫疯的病人。

年轻人的声音黏稠得一圈一圈贴在他的皮肤上,有着蜜糖一样的味道和黏度,他弯下身,露出小半截腰。

“给我…”话语从男人的口中流泻出来,“给我破晓的光明,黑暗中的指引。我崇拜你的光辉,崇拜你的虚妄,崇拜你的身,你的心,崇拜你所有美好的部分。你即是火焰本身。”

男人坠进了一条蓝色的川流,这条川流里淌着的是某种温暖的,半胶质的流体,这种脆弱的流体拍打在岸岩之上溅起琐碎的泡沫。这是一条一往无前永不回头的光之河。男人的全部身心都浸泡在里面,他不断的深入,再深入,温暖柔软的物质包裹着他,给他一种正在重新经历出生的错觉。

“我崇拜你,”他的吐息里满是狂热的喜悦,“我用我的全身心崇拜你,崇拜你赐予我的安逸和幸福,赐予我的平安与喜乐。自我出生伊始,你就让我无畏地行走,时光流转,而你永恒。无论世事变迁,你必将从火焰中再生。”

他越过年轻人的肩膀看去,看到他身后某样更加强大的事物。他身后的影像高抬着头,金发结成松散的发辫塞进斗篷里,而斗篷是用千百支不同色调的蓝羽毛混合金线织成的,脸颊上蔓延着深蓝的火焰纹。

他提着一把剑,笑的像把刀。

“你即为时光本身。”

男人喃喃地说,他努力将自己更加深入那温暖的,带着心脏搏动节奏的所在。

“我愿意将我的全部献祭给你,将我这幅陈旧肮脏的灵魂献祭于你祈求你的眷顾……”他的眼瞳里仅剩下狂热之后残留的余烬,“是的…..全部。”

男人眼前激烈地炸开一片白光,他闭着双眼,沉溺在被高高抛上空中的时刻里。

还没等话音在空气里振出一个波纹,男人的身躯腾地被蓝色的火焰所包围了,他静静的看着自己的每一寸躯壳融化,这幅身躯所经历过的时光都被这火焰燃烧吞噬干净。最后,这个高大的男人就在蓝色的光焰中化成一滩灰烬。

 

黄少天急促地喘息着,他的腿有些发软,脚踝裸露的皮肤贴在地板上,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老实说,他个人是相当讨厌这样没效率的进食的,但是,迫于现实,这个方法在某种意义上讲也是最粗暴直接的。

黄少天挣扎着从地上直起身来,拣起地上男人残余的一堆衣服,他的死相就像整个蒸发在空气里一样。他靠着墙蹭到洗手间,皱着眉看到白瓷洗手池上爬过几只瓶盖般大小光滑的蟑螂,然后他把那堆衣服扔进洗手池,从衣兜摸出个打火机,点燃了丢进洗手池里。

满是污渍的衣物登时窜起一股火苗,和刚刚蓝色的火焰不同,这可是实打实的带着热度的火焰,这是物质的火焰。

黄少天静静地看着纤维在火焰中变黑,发卷,最后同样化成一滩灰烬。他拧开水龙头,看着池子里的灰烬打着旋被冲进下水道。

他整了整衣服,转身走出门,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叶修把车停在这破败的老公寓楼下,点燃了今天晚上第八根烟。当他看到黄少天的身影在楼下闪现的时候,发动了车子。

黄少天三两步跑过来,跨上车。叶修皱皱眉,闻到了他身上被夜风裹着的陌生的腥味。

叶修的动作极快,至少比黄少天的嘴要快。

他赶在黄少天说话之前,用手拽住他的领口,然后探进他的颈窝里。叶修有一搭没一搭地咬着黄少天的脸侧的颌骨,毫不顾忌在上面留下红色的印子。

“我靠,老叶…你他妈干什么,”黄少天往外推着叶修的肩膀,“你又搞什么鬼。”

但是叶修不听他的,反而将手指探进他的领口,从颈椎一节一节向下捋。

黄少天叹了口气,一下子坐直,伸直腿向旁边一翻,翻了个身跨坐在叶修身上,他的膝盖硬硬的咯到叶修的腰侧,使得叶修骂了一声,更加用力的啃着他的脖颈。

黄少天翻了个白眼,自暴自弃一般地将自己的下巴搁在叶修的肩膀上。

“真是的,我也是受够了被人拽领子了。”他小声咕哝了一句。



(五) 

黄少天从车后座上醒过来,艰难的爬起身。清晨的阳光干燥而清爽,这很棒,有助于忘掉胃里的恶心感,昨晚上的进食让他觉得不太舒服。见鬼,在这个时代,崇尚的大抵都是一种精神,简单而便利。

去他妈的简单便利

他喜欢的可不是这种东西。

黄少天已经不太记得祭典的味道了,不是那种草率的,为了目的而解决的代糖,而是那种真正的,燃烧着真正手工织料和香料味道的好玩意儿。

他往前蹭了蹭,手抓着前座靠背直起身来,拍拍叶修的头顶,那头传来一声笑,而不是黄少天暗搓搓期待的被吓到的声音。

“啧,你听见了啊。”黄少天有点儿不爽。

“别把我的听力和你的相提并论,啊,对了,我忘了你连耳朵都没有。”叶修在开车,音响里放着黄少天听不懂语言的曲子,一杯杯口沾着棕色污渍的咖啡搁在杯架上,至于车子,沿着州际公路一路飞驰。

黄少天决定放弃同叶修斗嘴这没有丝毫前途的事情,讲道理,他的同居人比他年长太多太多了,多到以至于不能用时间,或者是距离来形容,这超前的落差绝大多数变成了垃圾话和耍赖皮的经验。

黄少天知道的。

他把脸压扁在窗玻璃上做鬼脸,外面扭扭曲曲黑色的枝杈落满了乌鸦,这又让他想起来前两天碰上的那对跟小犬一般大小的鸟,胡因穆因,这名字读起来就如同他们本身一样丑。

再朝回家的方向开了一个多小时之后,他们从道路的下一个出口转出去,在镇口的加油站停下来。

也不知道是坏了还是怎么的,叶修在外面折腾了半天,未果,最后迫不得已只能走进房里去找收银员。

一推开门,他就感到了种微妙的气氛。

房里一个人都没有。

小便利店的东西倒是规整,柜台后面也没有被翻找过的痕迹。

而且,有什么东西来过这。

有什么跟他们非常非常相像的东西来过这。

叶修晃了晃脑袋,心许这倒没什么异常的。

柜台上摊开了一半的报纸皱皱巴巴,叶修走过去翻了几页,中部又受到了暴雪袭击,北方此周检测到异常磁暴,医保政策又通过了某某法案,再往后就是某某明星又跟不知道第几个老婆离婚之类的。忽然,他在最后几页的角落里瞟到了一角微妙的豆腐块讣告。

讣告很短,只简明扼要的说这周末一名男子在本州一个山林小镇附近被发现,疑似是被大型野兽袭击,只找到了冰冷的尸体,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物品,还附了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

叶修倒吸了口冷气,他知道这是谁。

这讣告最后似乎是轻描淡写的提了句,死者带了只虚假的玻璃眼珠。

 

他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一手提着一只满满的汽油桶。

而黄少天半蹲在车顶上,表情有点儿奇怪,“老叶,有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氛围,不对劲儿。”

叶修不由得腹诽道,其实你的本体是乌鸦吧。

“是啊,有人来过这儿,”他打开后车厢,把那多出来的两桶汽油往里头一塞,想了想,笃定地说,“是小唐,或许还有别人,很多很多人。”

“唐柔?”黄少天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那就是说又是你们那边儿杂七杂八的历史遗留问题咯。”

“虽然还没有得到确认,但是总归差不离,说吧,好消息坏消息,先听哪个?”

“那就......先说好消息。”奶猫抓挠般的不安感从黄少天的胃里向上细细密密爬。

只见叶修苦笑一声,“星期三死了。”

“这不可能!他可是........”

“我敢打包票是他本人。”

黄少天在心里骂了句什么——亦或是他说了出来,自己没有意识到,“虽然这可能对你来说是个好消息,但是我肯定不是这样认为的,坏消息?”

叶修的表情更惨淡了,“你觉得这种情况下,最大的嫌疑人,谁?”

这回黄少天直接骂出来了,但是这声儿在嘴边变了个调。叶修一把用手拽下他扔回车里,碰上车门,再钻回另一头,打火,踩油门,一套拐带动作来的行云流水,原先他们的方向是正东,这回他掉了个弯儿,从另一头上了高速。

黄少天不知道这个方向是去哪儿,或许连叶修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头磕到坐垫儿上,有点发蒙,等到叶修猛踩油门歪歪扭扭开到高速上,才恍恍惚惚地开口,“老叶你快跟我说清楚,你总有什么对策的吧。”

“嗬,那是,这我见多了,”叶修道,“遇到这种不明不白的黑锅,那只有一个字,跑!”

像轮胎碾过池塘溅起一汪水花,乌鸦们腾地惊起,在车顶打着圈旋转,最后忙不迭地飞走。

直到这时候,黄少天才蓦然发现他们成群结队地那么多。

“喂,老叶,他们来了。”他的声音颤抖,鼻腔里干裂一般疼。

“是啊,”叶修轻声说,“所以我们只能跑,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被他们抓回去,就全都玩完了。”

 

 

 

 (六)

黄少天这辈子,就是在叶修跟前长大的。

他死了无数次,重生了无数次,也被杂七杂八的人养大了无数次。

这回终于轮到叶修了。

严格来讲叶修不算一个完美的导师,他的脾气谈不上好,也很少见得着比学生还懒散的老师。所以通常的情况往往是东方既白时候就醒的黄少天愤怒地试图叫起他,然后被残酷的被子一卷塞回床上去。

没办法,那个时候的黄少天无论从哪个方面跟叶修比,胜算根本就是零。

虽然现在胜算也没高到哪儿去就是了。

叶修不教他剑术,这他天生就会,不必教。他教的是世界极北极西的家谱,语言,如尼文字,宗教,还有这世上几乎所有神明的体系和历史,以及文学,炼金,医药,占卜,机械,林林总总。

杂七杂八,多数搞不清来由,叶修也没个计划,随便扯皮张嘴就来。他的确活过了太长的年月,以至于黄少天总是觉得他与其说在教自己,倒不如他在从头梳理一遍太过冗长的记忆。

剩余的日子里,就是在做无谓的旅行。这旅行也没有个目的和打算,要是突然兴致来了,叶修就能就地租个房间住上个把月。他给黄少天看贫民窟里喝的烂醉的矮妖精,蹲在路边街角抽大麻的天使和街心公园长袍顶着比尔基斯化名的也门流莺。回来的时间极少,他还记得某年在科威特的高速公路边儿上碰见了基督,他正忙着打顺风车。

叶修果真不能在某处扎根,他的心就是浮的,什么人,什么事都拉不到地上来。这辈子,黄少天倒真的是把这点体会透了。他还记得某年,具体数字倒不记得了,似乎十位上摆的是七。叶修带着他一路向东,走走停停走走停停,把脚下的大地走了个来回。等到回去的时候,已经是第三个年头。

直到黄少天成年之后,碍于某些不可逆转的原因,才逐渐消停了下来,一年总归能有七八个月安安分分待着。

只是他这辈子还没能回去过一次,唯独在小时候从天上云朵之间窥见过城的一角。

那次还得亏叶修带着他安安稳稳在家里呆着,他正翘着脚在窗台上看晚霞。倒悬的城池就夹在晚霞层的间隙,蜘蛛网样子绵延展开的街道在天上爬行,同时,城池本身也在做着安稳的圆周运动。

“那就是城,姑且算是像你,像我们这种活物最后的乐土。”

黄少天恰如其分地对他投掷了求知的眼神,“但是那不对呀,我们的故乡明明在地面上,不在天上。”

“你不喜欢?”

他用力摇了几下头,“不喜欢,那地方看着跟假的一样,感觉什么东西都不实,发飘,我不喜欢。”

“这事儿我打算之后再跟你讲的,怎么,要听?”

“要听要听要听。”黄少天又一阵猛点头,他自己的毛儿都被摇下来好几根。

叶修拿他那双狼眼睛轻描淡写地瞟了一眼,“不后悔?”

黄少天又紧张又兴奋地吞了口唾沫,“不后悔。”

他长叹了口气,“首先一个问题,神祗是什么。”

黄少天张大嘴巴看他,像是思考了几秒,才谨慎的答道,“是信仰。”

“姑且算你对一半,应该说是观念。最初的人用观念创世,然后口口相传,人们信仰这个观念,崇拜这个观念,把它放到道德,欲求,乃至自身之上,就这么成了。”

 “所以那就是为什么要有城,为什么城里要有人,像陈果啊,沐橙。理应来说,人应该是最弱小卑微的存在,但是不对,人就是最基础的基石,是信仰的基石。”

叶修抬头,看着在穹顶上倒悬的城池,他的视线很好,能看得见离他们最近的钟楼上闪闪发亮的塔尖。

“他们献出了自己的认知,相信城里全部的观念,所以换来了比地面坚韧些许的寿命和居住的乐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最初绝大多数的人都有英雄和半人神的血统,只不过现在该是稀薄得多了。”

“不过当时有的是固执的。也对,神的强大来源于自己的故土和自己的子民。况且城里的住民充其量只是认同,他们无法真正报以信仰,云泥之别。”

“还有的就是被流放者,”

“比如说你.....”黄少天忽然插了一句嘴。

“没错,别忘了你也是。”

“啧,那还不是因为你?诶算了,这不是重点。”

“没错儿,”叶修点头认同,“这不是重点,其余的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理由逃脱,搬离和被驱逐的回来。”

“然后,时代就改变了。”

“是的,改变了......”黄少天小声重复了一遍。

“不过这说来也是理所应当,人类本来就狡猾善变,他们只不过是把信仰转了个方向投到别的产物上去。至于留下来的,被抛弃的观念,他们最后一个祭司还没来得及把信仰传下去就死了。诶,少天啊,你说如果一个观念一路衰弱下去会怎么样?”

黄少天的声音有点儿抖,“他们会一步步堕落,变得如人类一般弱小,有的还会发疯.....”

叶修站起身来,从屋子里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厚皮的沉重旧书。他把它搬出来,翻开一页朝向晚霞,只见一个闪亮的红色孔洞照在厚重的影子上。

黄少天这才发现这本书长得奇怪,黄色皱褶的羊皮纸上空无一字,只有时不时的出现一个孔洞,有的孔洞极小,而有的孔洞则大的像是把一整张纸挖空了一般。

他倒抽了口凉气,即使在现在艳丽的光芒下,他还是能闻到经久的腐败味从搧动书页的时候往外溢。

于是,他抬起头,用眼神询问叶修这是什么。

“应该算是死掉的,不,被忘掉的观念。”

“这怎么可能!”黄少天的声音尖锐的失真,“我从来都不知道这样的事情...”

“那是当然,因为没有人记得他们了,自然也不会提到。你说一个观念的消亡不就是如此?”

“那.....他们都是谁?”

“所以说我忘了啊,”叶修叹息了一声,“无论那位生前是尊贵还是卑微,甚至可能是我过去的密友,只要一被时代忘掉,过去的传说呀,史诗啊,什么丰功伟绩都不在了。连他们消失了被遗忘了都不知道,跟没有存在过没有什么两样,怀念都不必,统统清的干干净净,从这点儿来说,实在公平的很。”

他蹲下去看黄少天的眼睛,“还有什么想问的问题么?”

黄少天瞪着双眼,嘴唇咬的死紧,艰难地摇摇头。

“很好,这年头就是话太多,说呀说,说呀说。只要稍微忍耐一下痛苦,这时代就能再好上很多倍。”叶修笑道。

后来黄少天总是在懊恼,若叶修这话对现在的他说,他准保一肘子抡上去,打得过打不过再另说,但至少愤怒的心情得传达到。

只可惜当时他实在是太小了,得用着全身的力气阻止生理性的泪水,倒也不是因为恐惧亦或是悲伤,更像是因为自己的身体觉着在这个节骨眼上理应哭出来。

至于为谁而哭,为什么哭,就没那么重要了。

叶修从他的怀抱里把那本书抱起来,用指尖抠抠羊皮纸上像是虫蛀出来的孔洞,幸好他还记得这挖空的地儿原本还都该是名字,“观念没有那么容易死,只要有活物还信,只要能通过语言,文字流传,就还有丝念想。”

“不过话说回来,最后无论如何也都是要被忘掉的。”

 


(七) 

密河在天空之下左手旁边缓缓流淌,波光粼粼的水面在蛋奶冻色儿的阳光下面打出浑浊的泡沫。

以亡命狂徒的方式行动的第三天。

等到叶修终于在一个叫底比斯的港口镇停下做修整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现在正是下午会儿的时分,叶修把车缓缓的沿着河流向内里开。扁长的政府大楼像是热烘烘的姜饼干,再浇了厚重的枫糖浆,看着像是跟这个世界格差错开的不真实。

无端的,这镇的味道让他想起某些还居住在城里的旧识,就如同这镇子旁边河流的沼泽地淤泥里理应埋着白鹭的细腿和水牛凹凸不平的脊背。

“喂,停停,”黄少天伸手在他面前晃晃,“这三天你是不眠不休开了多久?我怎么感觉睡前你在开,睡着时在开,睡醒了还在开?!”

一听这话,叶修一踩刹车在路边儿就这力道一甩,顺势停下,转过头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黄少天,揶揄道。

“我是没睡过,可你也没怎么醒过啊。”

“啧,”黄少天一咂舌,“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把问题引到别的莫名其妙的方向?我跟你说,就算你怎么都死不了,也不是这么个玩儿法。”

“也是,”叶修晃晃头,脖子处的关节咔咔作响,全身的骨头缝里都如同浇筑满了水泥,“今儿晚上就在这休息吧,之后再做打算。”

他们在镇子里的汽车旅馆找了个房间,用叶修自己的驾照,上面儿贴的照片有点儿模糊不清了,看起来不太像叶修自己,更不像黄少天。至于名字,当然亦非叶修的本名,而是个拗口的发音,书写也很难,以至于每次签账单的时候他都胡乱糊弄几笔了事。

停下车,放了行李,前台告诉他镇里仅有的百货店就过两个街口,走路就能过去。结果,一出门,叶修就后悔了。

当真正用脚踩在地上的时候,那同遥远的恍然的过去相似的意象便愈加明显。他并非神经质,只是对这两边的交界有本能性的厌恶和过敏。

不过黄少天倒是很高兴的样子,阳光好的时候他总是很高兴。

他就这副很高兴的样子跑去杂货店,就这副很高兴的样子搜罗了这里所有种类的麦片,就这副很高兴的样子用叶修的卡结了账。

对于这,叶修能说什么?

你高兴就好。

买完东西,他们俩环抱着满满的纸袋往回走。再次过桥,落日在密河上爆发出令人眼球燃烧起来般肿痛的余晖。黄少天扭过头去看,顶着一副十八岁上下的相貌,然后他转过头来,带着比他样貌年长十倍以上的慧黠。

“老叶诶,我突然想起来,我从一开始就忘了问你一件事情,之前兵荒马乱的根本没有时间。”

“你问吧。”叶修往桥上的栏杆一靠,他倒是早知道以黄少天的作风,九成九是会问的,他想从口袋里摸烟,却发现双手都抱着棕色的纸袋。

“所以说,你从最开始就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黄少天三两步跳上台阶,居高临下的俯视看他,下巴尖抬得高高的。

他的眼神开始变得狡黠起来,不至于像剑锋,倒像是水果刀的小尖尖。

“你到底有没有杀他。”

他的同居者兼情人若真是牙尖嘴利起来,更像一只黄蜂了。

叶修一时间倒有点儿汗颜,把怀里的纸袋往地上一放,伸手扥住黄少天的肩膀,“没有。”

“嗯?”黄少天皱着眉头看他,脖子有些别扭得歪向一侧,就只差把“你骗人”三个字拍脸上了。

“我确定。”

“you swear?”黄少天的脑袋又歪向另一边儿。

“I swear.”他叹了口气,有些惨淡地重复了一遍。

“也对嘛,”黄少天忽然笑开了,“你在你们家那点儿破事儿上总是怂成那德行。而且.....”他双手向后轻巧地一撑,再顺势靠下去,“要真是你,那早干嘛去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黄少天的笑声爽利让叶修有点儿牙痒痒,妈的,一个两个都这么让人不省心。他也向后仰倒,手在口袋里抖抖索索地摸烟盒。掏出来一根的时候,黄少天早探上前来,在末端轻轻巧巧用嘴唇碰了一下。烟尾腾地冒起风铃草色的火焰,还没等黄少天退回去,叶修一把就扥住了。

他双手紧紧的攥着黄少天的手臂,用的力足够大,指甲似乎在他皮肉上留下了十个半月形渗血的印痕,不过黄少天不在乎,叶修自己也没必要在乎。

然后,他把前额贴上去,皮肤贴着的地儿传来的温度不够,又虚又飘。

这不是个好兆头,不过叶修还能自我安慰一句,这好歹还是活着的。

半晌,他抬起头来,告诉黄少天他接下来的决定,“我们接下来往北,往东走,目的地没有那么远,不过也不会近。”纯粹的不容疑,绝非商量的语气。至于黄少天,在这种事情上该早就习惯了他特有的不着调式独断专行。

“我们需要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最后他下了足够简明的论断,“就这么四处流亡什么都解决不了。”

这时候,他们走过路边一棵结满了白霜的枯树。叶修看到了只硕大的白褐色的鹰,他低下头,用核桃一般大的疯狂眼睛看了他们一眼,随即一拍翅膀,用种拉长的慢镜头姿态,腾空而去。

 

 

 

 (八)

叶修买的巴士票的出发站就是现在他们落脚的这个叫底比斯的小镇。

黄少天问他从哪儿能找到可以从天上各处的乌鸦跟瓦尔基里的眼目下逃脱的地方,叶修没正经回答,只是含糊其词地说过去有很多人欠了我人情。

大多都是坑蒙拐骗之下的人情吧,黄少天也懒得再提。

他们开来的那辆车被叶修转手卖给一个生着稻草模样头发的二手车商,用几乎白送的价格。按照原本的说法,叶修最开始是想直接把车开进密河的淤泥里,但想到碍事的路人有可能会当成自杀报警惹来不必要的祸端才作罢。而其他的行李他也统统丢掉,只携带最轻便的卡和现金。

离开的那个下午气温骤降,寒气浓重的直往骨头里钻。这是个寒冷的冬天。巴士站牌旁边只有三两个带着落拓气息的旅人,黄少天拿靴子磕磕地面,似乎给冻得跟钻石一般硬了,他咕哝了一声,跟叶修打了个招呼,转身钻进接待中心去买热咖啡。

黄少天站在自动售货机前,有一搭没一搭的往里头投银色的硬币。每个硬币后面都有不同州的纹样,他在很小的时候曾经热衷收集过一段时间。

这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比寒冬更冷的凉意,这感觉有点儿像有人扒开他后背的皮肤往脊柱里插进了一把冰锥,激的他打了个颤。黄少天警觉地抬起头,四下望了望,在长椅上躺着一个流浪汉,不是他,一小撮看起来像是高中女生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也不是她们。

黄少天俯下身,从杯架上取下接满的纸杯。于是,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眨眨眼,毫不迟疑地迈着比来时要重一点儿的步子往回走。等刚回到叶修的身旁,巴士就从雾霭的薄膜里钻出头来。他原以为叶修会问点什么,并没有。他又回到了过去某些时刻会出现的沉默境地中去,在这个时候,没人能清楚他脑子里在盘算的鬼玩意儿。

年长的暗皮肤的司机下车给他们检票。而令人心情畅快点儿的是车上温暖的让人昏昏入睡。屁股刚挨着座位的时候,黄少天问叶修,“我们需要坐多久?”

他抖开一份便利店规格的地图,“最快5个小时吧,这下你可以睡很长很长的一觉了。”

“5个小时?”黄少天瞟眼地图,就着叶修的视线差不多估了下目的地的大致位置,“那是足够了。”话头还没落,哈欠就恰如其分的打起来了。他大咧咧地往叶修肩膀上一靠,而叶修伸出手轻车熟路地挠挠他的下巴。

这时候翼展巨大的孤鹰依旧在车顶上盘旋,爪子上带着半干不干的血。

这一回,黄少天又梦到了他这辈子从未踏足过的故乡,或者说,有记忆以来从未踏足过的故乡,像叶修带他去重生的经历自然是不算的。也当真不知道是第几辈子的时候留下来的影像了,钴蓝色的神庙在夕阳的晚霞下反射着烈焰般的光,而天边的暮星在东方,比工业革命之后哪日他所见的星星都要真实明亮。

这种感觉是很奇妙的,黄少天想,他明明清楚自己是在透过另一个人的眼睛观察着逝去的时光,但是这记忆又偏偏也独属于他一份儿。

他死过太多次了,也活过太多次了。每一次,又是个全新的个体,扛着全新的生活。记忆不至于让下一世全盘皆收,但是过去的经历总会添下一星半点琐碎的残片,这一世一世的攒,一层一层的摞,直到现在,总让他在不知名的时刻窥到虚无的幻影。

黄少天想,我是总归要回去一次的。

在被遗忘之前,至少要把那些惨淡的过往捡回来。

迷迷糊糊里,他听见司机说在某个休息站停个几分钟,叶修碰了碰他的脸,看他没有醒转的意思,也便作罢。

叶修要5个小时抽不到一根烟啦,这个稍显恶质的想法让黄少天即使在半梦半醒中也忍不住想笑。至于接下来的梦便愈加琐碎凌乱,他明知道自己已经拥有了让人头昏脑涨程度的过多睡眠,但唯独不愿意醒来。这回,他又梦到了一头深色皮毛的巨狼发出愤怒的嗥叫,不是叶修,也不是叶秋。——以及,两只眼神恶毒的乌鸦,正落在那巨狼的头上啄它的眼珠。

“我们到了。”

是叶修的声音。

他们俩是唯二在这一站下车的旅客,黄少天昏头昏脑地跟着叶修下了车,刚一下车,外头凄厉的寒风就激的他狠骂了句娘。

“我原来以为西部已经够冷了。”黄少天眼神真挚。

“放松点儿,中部的冬天才刚刚开始。”叶修语气赤诚。

所幸租车的地点就在旁边,才让黄少天避免了被平原上肆虐的寒气冻成超市冰柜里贩卖的整鸡。那是一辆银色的福特,年纪也不小了,车座的皮革倒是柔软的恰如其分。

“我们去住这里。”叶修随手往黄少天腿上扔了把公寓钥匙。黄少天眯起眼睛在稀薄月光下辨认上面的地址。

“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在外头买的房子啊。”

“只是借住,”叶修笑道,“还有少天你的语气不要太像结婚七年之痒担心丈夫外遇的主妇啊。”

“你大爷。”回击干脆利落。

这镇子着实算不上大,就算叶修忌惮结冰的路面,不出十多分钟,也顺利的到达了钥匙上标注的地址。是一座青砖架构的老式房屋,外表朴素,骨架倒是厚实。

“啧,没问车库密码。”咒骂了一句,叶修只得把车子停在车库外头。

黄少天倒先跳下车,用钥匙打开房门,里面弥漫着一股久未住人的陈腐味道,再试试开关跟水龙头,水电供应倒是已经俱全。家具也齐,唯独没有人味儿。比起它古旧的外表,这房子内部倒像是某处拿来做买卖参考的样板架构,而非生来为住所。

他回过头,发现叶修还站在门口。

“我出去一下,你不会出门了吧,钥匙我拿走了啊。”

黄少天眨眨眼睛,在脑海里确认了下日期,便对叶修要去干的事情心知肚明,“别被墓地里别的死魂灵缠上哦。”说罢,他便把钥匙丢进叶修怀里。

“晚安。”叶修鼻子哼了下,或者说用气嗓不明所以地笑了声,便关上了房门。黄少天听到外面反锁发出的“咔哒”响动。

他跳下沙发,在咖啡机里倒上足够的冷水,按下加热键,接下来他回过身,外面朝着湖的窗户没有拉上窗帘,月光洗练,就在这凉薄的月光下映出他黑的像罪恶的影子。随即,那影子的表面浮起一层波浪,突破平面的束缚,愈升愈高,愈升愈高。

黄少天垂下眼皮,朝着月光下一人高的黑影开口问道,“你说,我现在是该说初次见面好呢,还是好久不见呢?”

黑色的影子上咧开了一条不详的裂口。

“对于我来说自然是好久不见呀,少天。”

名叫喻文州的影子笑着说。



 

(九)

“所以,我姑且算是把你邀请进来了?”黄少天说,心想之前那有什么东西藏在影子里行走的感觉绝对谈不上好。

“对,”影子点头,“所以我先对你道声谢,毕竟我这回出来,至少想见你一面。还有,谢谢你至少依旧记得我。”

 “我依旧记得的没有那么少,但也不至于如你想象的那么多。”黄少天的脊柱僵直,少有的开始紧张起来。

“但是你说的话,跟我认为我印象里的少天该说的,”影子发出恶质的声音,“没有什么两样。”

黄少天在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过去的旧友真是超乎他所想的难缠。

于是他打算避开这个话题,“为什么你会在这个时候来?现在大概不是观光的好时节吧。”

“别担心,”影子把他声音里那点没藏好的神经质的锋芒听的一清二楚,“我跟这件事毫无关系,这回只是趁着大门洞开下来找一个人的,毕竟在这个故事里我只是个配角。”

黄少天明知这场谈话只是被牵着鼻子走,却无计可施,“那,现在的局势如何?星期三一死,派系该是大乱了。”

“与其说大乱,”影子笑道,“不如说两边阵营随时都可能开战吧,来自其他国度的家伙,要么已经站好了队,要么就在观察局势等着分一杯羹,不过........”

“不过所有人都在等事情的正主回去,我说的没错吧。”黄少天眼神阴郁了下来。

“哈,不错。”

“假如他没有回去呢?”

“那我就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会如何了。”

“但是你是清清楚楚知道这回事情的始末的。”

“也不错。”

他先是静默了数秒,再朝喻文州丢了个有点刻薄的问题“........你可以告诉我多少?”

“三个问题,是或者不是。”

“好......”黄少天吞了口唾沫,“那我也干脆点儿好了,星期三是真的死了?”

“是。”

“他之前来见老叶的时候.....已经有所预感自己会死?”

“是”

“如果.....就这样按照既定的走向发展,是会有最后真正的赢家么?”

影子拿黑黝黝的眼窝看他,回答的毫不犹豫,“是。”

寒冷的空气冻得黄少天眼睛发痛,似乎眼球都结成了冰晶,“我相信你肯定不会给我bonus的机会,所以......谢谢。”他干巴巴地说道。

“我回答了少天你三个,你也该至少回答我一个问题。”

“随便你,只要你不问我打算明天早上早餐吃什么这种水准的就成。”

“我只想知道,你的看法。”

   黄少天惊讶地眨眨眼,开口前倒无端地笑了起来,“老叶是肯定要回去的。因为他的强迫症很严重啊,相信我。”

“仅此而已?”影子问。

黄少天在心里尖叫着咒骂,喻文州分明是知道自己有所遮掩还明知故问,但他略略垂下眼皮,朝着旧友做出些许保守软弱的神态,“是啊,仅此而已。”

“那你呢?”

“我?”他抬起右臂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就说不准啦,你知道的,现在,太多事情只能听天由命了,况且,我只能去做我觉得对的事情。”

“好回答。”喻文州抬起头,看了眼天色,“既然没有什么事,那我也该走了。”

  黄少天出声叫住他,“等等, 我见过你找的人一次,在很久很久以前。”

“是么,谢谢。”影子的回应平淡的像窗外的湖水。

“你打算找到什么时候,对于你而言,时间大概是没有意义的度量吧。”

“你说的没错。”影子笑着点头,“我要做的,只不过是寻找到某天我当真想不起我此番旅途的理由,也就证明这世上当真没有那个人存在过,那时候,就该当回去了。”

“这不重要,我说过的,在这个故事里我只是个配角。”

补完最后一句,那汪如最浓稠咖啡一般颜色的人形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黄少天自胸腔里叹了口气,若是在几周前,这个点儿大概早已是东方既白。

这会儿喻文州的气息已经彻底从房子里消失了——他当真只是借着自己当了回跳板。影子从来都是无处不在,若连他都需要某种邀请才能踏足,这倒是真说明正如叶修所言,找到了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他的视力很好,从现在这个角度看去,可以直望到对岸莹亮的闪烁辉光,黄少天知道那是什么。

这会儿他感觉胃里坠坠,隐隐发疼。刚才他跟喻文州说的话只有一半,剩下的那一半是只能说给自己听的,现在,就卡在身体里不上不下搅得内脏翻滚。

他那个人啊,脾气比谁都怪,平时让他做什么都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但当真有什么事情,面上看不出来,他其实跟犯了癔病一样在意的要死,与其说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还不如干脆说就是自己作死谁都拦不住。

要当真因为因此事引发战争导致的血流成河,他注定会给自己判重罪,至于罪名,就是不作为啊。

黄少天看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湖,眼神称得上惨淡,“真到了那个时候,对于那家伙来说,未免也太残忍了。”




时间隔得太久,从头看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人码的了。

其实这全是我家狗在键盘上瞎踩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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